栗宪庭简介

栗宪庭 (2012年)

他1949年出生于吉林省,197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。1979年至1983年任《美术》杂志编辑,时值中国刚刚改革开发,力图从文化战略的角度把握当代艺术的新变化。

栗宪庭利用这一机会推出“伤痕美术”、“ 乡土美术”和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“上海十二人画展”。 他也是当时唯一一个在国有艺术杂志上对“星星美展”做出正面评价的人。

栗后来不得不脱离官方艺术家协会,但依旧是中国艺术评论界举足轻重的一员。

采访栗宪庭 (2013年10月29日于他在北京市宋庄镇的家)

栗宪庭:七十年代末,主要是文革结束,受苏联的影响,强调艺术为政治服务。但是它和苏联不一样的地方,中国强调,向民间艺术学习,它的风格里有很多中国民间艺术的色彩。文革结束以后,就有一种反叛文革这样一种潮流。最早起来的运动是现代主义倾向,以上海的十二人画展为代表,还有北京的新春油画展览和无名画会。这三个代表,风格都是一样的,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,强调艺术的纯粹性。纯粹性实际上是完全没有政治的。但是没有政治的本身就是政治的。【整理者注:上海“十二人画展”被称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民间公开举办的画展。1978年,北京部分油画家自发组织了“春潮画会”(后改名“北京油画研究会”)。该会1979年2月,在中山公园举行了“新春风景静物画展”。“无名画会”被认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个民间绘画艺术团体,在1963年曾集体写生19天。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们仍倡导“为艺术而艺术”。一九七五年艺术家在北京白塔寺的一个居民楼内举办了秘密画展,这些活动被认为是“无名画会”的前身。】

采访人(Helmut Opletal/欧普雷):你说上海的十二人画展是一九七九年?

栗:七九年二月份。无名画会大概是四五月份。另外还有一个在中山公园,名字很长,叫新春风景静物油画展览。和上海的十二人画展一样,都是春节期间的。这三个画展都有相似的景象,都有一个和早年三十年代在上海和杭州一带相似的现代主义运动。最早引进的现代主义这一批人,吴大羽、关良、林风眠、刘海粟,他们这样一批人,在底下有一个私下的绘画活动的小的沙龙,教育了一些年轻的艺术家。等七九年一开放以后,一下子就冒出来,最早是上海,十二人画展。北京的就是我刚才说的无名画会。他也有一个导师,无名画会的导师姓熊,姊妹两个,姓熊。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。她办了一个民间的培训班。这个人早年留学日本,受到了野兽派的影响很深。【整理者注:熊先蓬和熊先菱姊妹是熙化美术补习学校教师。这所学校原名北京女子西洋画学校,1953年,被当局命令更名。她们的母亲唐守一曾留学日本,1926年回国创办了这所学校,母亲去世后,父亲熊绍堃任代理校长。】他们教会了无名画会的这两个人。这两个人一个叫杨雨澍,一个叫赵文量,后来他们两个人又带了一帮人,他们现在都七十多岁了。

采访人:从内容上看,和星星画展比起来,谁早一点?

栗:和星星美展后来的风格不一样,但都会受到一些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。这些人特别强调艺术的纯粹化,没有政治。包括中山公园那个新春油画展览,题目就叫风景静物展,画风景啊、静物啊。这里边就有林风眠、唐生勤【?】、吴冠中,这些早年受到西方现代主义影响的。这三个展览代表了那个时期。这个之后,在这个过程当中,和西单民主墙有关系的一批艺术家,成长起来呢,就和政治的关系非常密切。当然像佘民哲【音】这样的艺术家,他的作品和政治是没有关系的,他只是说,我不懂得风格,现代人的风格。本身立场是独立的。但是星星美展就不一样了,这批人和《今天》杂志,北岛这些人,和诗歌运动是一起的,他们画插图,也出现在西单民主墙。包括去游行。等等的这些活动有强烈的政治色彩。像王克平的作品就有非常明显的政治色彩。这是和前期不一样的。但是和早期的比都有现代主义的风格。他们有两句话,叫“高举毕加索的旗帜,走柯勒惠支的道路”,柯勒惠支是德国的艺术家,东德的,是三十年代鲁迅介绍到中国的,是个女艺术家。【整理者注:凯特·柯勒惠支 (Käthe Kollwitz, 1867-1945) 是德国表现主义版画家和雕塑家。】抗日战争时期是起了革命鼓动作用。一方面风格的现代化,以这个来反对我们受到苏联的影响,另一方面,我在政治上要求人性,要求关注人道主义,一种强烈的政治色彩。

采访人:星星画会,你怎么跟他们接触的?

栗:因为星星美展这些人,是他们来找我,我那个时候在《美术》杂志做编辑的时候,马德升就找过好几次,去编辑部找,也去我家找。我们后来来往多了,他们办第一个画展,在美术馆墙外面,我去看过。

采访人:那个时候他们来找你,你是《美术》杂志的编辑,你看了他们的作品,然后你说“太好了”,是吗?

栗:那时候特别喜欢。我最早写了报道。报道里面我每人都有一段跟他们谈话的记录。包括最早的、强调自我表现的。“强调自我表现”的,那时是最早的,到现在还是。那个报道,当时每个领… 因为美术杂志只要主编通过就行了,但是这篇稿子所有美协的重要领导都签了意见。华君武、江丰、郁风等都有签字。

采访人:他们知道你们准备写这篇文章,他们要先看一下,然后他们同意了还是…?

栗:同意了,做了一些修改。

采访人:在什么方面作了些修改?

栗:记不清楚了。

采访人:王克平的“偶像”也能……

栗:那个不可能,那个展览后来就没展。第二次展览的。第一次展览就是政治上的倾向,像“沉默”,“万万岁”,像“官僚主义”,没鼻子没眼,那个都引起了很大的轰动。等到八零年第二次展览的时候,大家对政治的问题好像不太清楚了。当时整个展览的争论就是看不懂,抽象问题。那个时候大家的情绪在转移,不像第一次政治问题那么敏感。

采访人:那在美术界领导没有其它的意见?

栗:没有。就是说现在这样的东西要注意。领导不是把它当作一个好的倾向。我排了版,但是他不让发表。就是在文章里边画了几个小插图,没有在画页里面出现。是不同意的。那些最刺激的作品一个都没放。

采访人:当时的美术界,有你们这些支持星星画会的人。但我认为在那个时候,在美术界大概一定还会有比较保守的人吧。

栗:大部分都很保守。那个时候,编辑部只有我一个人,我才二十多岁嘛。有些年纪比较大的,每天在争论。

采访人:那他们怎么反映这个……?

栗:反正那时候我的意见很强烈,在争取。但那个时候那个主编还不错,还是能听进一些意见。因为他文革时也被关过。这了完了之后,八二年底发了一期八三年的稿子,一出来我就被开除了。八三年一月份被开除的。吴冠中和郁风在美协决定开除我的会议上是强烈的要求留我的。后来我看了他们写的信,在那个私人信件里提到为了保护我。吴冠中到我家里来送我一张画,说他没有保住我,他很遗憾。

采访人:那你被开除是为了写了这篇文章或者出了这些…… ?

栗:没有,还有别的事。

采访人:现在讲这些,可能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吧?

栗:实际上还是这个问题没有真正解决,还是有问题。不同的问题,或者是相同的问题。他们强调的政治、色情、暴力是所谓的艺术当中不允许出现的。现在还一样,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。比如说风格上,如一些特别刺激的行为艺术,还是会遇到一些麻烦。

采访人:那时的,如星星画展等这些东西,现在可以公开地讨论,在报纸上,杂志上可以发表吗?

栗;私下可以。发表涉及到游行、民主这些还是不能完全的报道,但是网络上可以,比较自由。

采访人:专门的美术杂志,他们现在还谈七九年、八零年那些…… ?

栗:不谈。

采访人: 为什么不谈,是现在的人不感兴趣了还是……?

栗:现在不感兴趣。那个完全像考古一样。这次我去厦门参加一个独立电影节,其中有一个单元是讨论,题目就是“考古”。我就讲“六四”。“六四”完了之后大概四、五年时间,一些年轻人就不相信了,这个历史四五年就被掩埋了。中国就是不停的在掩埋,掩埋历史,所以要不停地考古。

采访人:那时候王克平,他说,他的偶像也不是毛,也不骂共产党。他说这只是一个佛。

栗:一个佛是一个偶像。你要只是毛的象征,没有偶像这层含义,他是要用毛成为偶像,一定会找到一个中间拼在一起的感觉,一定有佛的感觉。如果没有佛的感觉,这个作品就没有意义。你做个毛像有什么意思??那个时期,那么早做出来,对毛、反偶像崇拜,这个是非常先锋的。

采访人:现在你还是认为,当时的星星画展还是很特殊的?

栗:非常特殊。

采访人:一个发展的起点?

栗:我认为起点是比较高的。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,和政治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,这是一个特点。大家都用西方的现代主义来衡量中国的这个东西,我认为没什么意思。恰恰是这点,中国的当代艺术一起来,就是和他内心的追求人道主义、强调从这个极权主义冲出来,本身意义就很特别。后来中国的当代艺术没有摆脱政治,我觉得没有必要一定要清理它。它跟政治有关系,就不是艺术。我觉得不是。